明星企业股权战
刘 醒 2016-11-07 14:19:37

编者按

移动互联网时代,中国商界正进入一种错觉,似乎互联网、科技、创新等已是主流。但事实上真正占绝大多数的传统行业、传统企业,在滚滚向前的时代里,被人为忽略,成了沉默大多数。

四川省乐山市峨边彝族自治县,大山深处的新林镇麻柳村,30米宽的白沙河穿村而过。2016年国庆节后不久,由于一起股权纠纷案,我来到这里,采访随时代大潮诞生、辉煌、又被沉默的“大多数”中的一个:四川林河实业集团。

林河集团是由乡镇企业麻柳电厂转制而来。它建厂的上世纪90年代初,正是中国乡镇企业的“黄金年代”。1987年,作为国有经济和私营经济中间角色,乡镇企业在二三产业的产值首次超过农业,不但安置了农业生产改革后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,更一度填补计划经济遗留下来的商品需求市场空白。

但到了90年代中后期,乡镇企业弊端逐渐显露。林河集团又随着席卷全国的改制潮,成为乐山市峨边县乡镇企业改制首吃螃蟹者。现在,林河集团已经发展成集水电、冶金、化工、商贸、矿业于一体的民营产业集团,资产总额8.3亿元,年产值4亿元,下属6个控股子公司,是当地颇有名气的明星公司。

然而刚刚过去的这半年,随着数起股权纠纷案陆续开庭,这家顶着明星光环的民营企业,暴露出种种令人意想不到之处:传统、荒诞、暴力……所有我们耳熟能详现代企业应有的经营管理常识,在这里只有肤浅的呈现,而没一处被真正接受、理解并执行到位。

或者,这些“意想不到”才是当下中国商界有血有肉的存在。通过此文,我们将大时代背景下正在发生的这一幕完整还原,以求打破“沉默大多数”那令人发指的寂静。

惯性沉默

2016年3月的一天,刘仕东、葛一坤和沙玛伍英拿着报纸,感到一丝不安:“我们要被干掉了……”这张数天前的报纸,刊登了个不起眼的通知:经董事会决议,林河集团将于3月30日召开股东会,进行董事会、监事会换届选举。

董事会一共四个人,除董事长余林,刘、葛、沙三人是董事。他们对记者称,直到看到报纸那一刻,自己对决议召开股东会的事都一无所知。他们默默等了几天,不料董事长余林也同样沉默。最终,在距离股东会只剩9天时,刘、葛、沙三人决定“先下手为强”……

事后看来,在这个看上去具有现代化组织架构的企业,面对明显利益侵犯时的可怕“沉默”,却是几乎所有人的本能性应对之策。而这往往进一步激化矛盾,以致不可调和。

让我们回到1997年,濒临倒闭的麻柳电站在上级政府领导下,转制为民营企业林河电力。当年的公司章程显示,改制是通过量配产权完成的。具体操作模式是——

公司总股份272万股,每股0.5元;73名职工成立的职工持股基金会(下称“持股会”)作为法人股东,持180万股;持股会中余林、刘仕东、沙玛伍英、葛一坤、张南凯等五人作为公司显名自然股东,分别持股20万股、9万股、8万股、8万股和9万股;此外还有新林镇政府集体股27万股、公司集体股20万股、社会个人股45万股。

改制激发了活力,林河电力当年扭亏。最初几年,公司每年都拿出盈利的30%分红,大小股东仅3年就拿回了投资。此时,林河电力属于所有人。即便董事长余林,也和大家一样领着不到3 000元的月薪。

公司蒸蒸日上,喜讯迭出,以至于2001年发生的那件不大不小的人事调动,很快被人忘记。被调动的是财务部门:一个出纳,另一个就是时任财务总监的葛一坤。他们被调整到了“闲置部门”稽核督查科,新任财务总监是董事长余林的弟媳张秀莉。采访那天,在刘仕东的妻子张琼芳已倒闭的咖啡厅里,退休8年的葛一坤不自觉说了两次:“张秀莉是我徒弟,跟我学的会计。”

2002年林河电力增资扩股,并很快申请成立集团公司,增加资本728万元后,变更注册资本为1 000万元。其中,持股会持股变为874万元,其余股东持股变化不大。

到2013年11月,有两位股东领取分红时,无意间在花名册上看到,董事长余林的股份竟变成了300多万股,翻了15倍不止。令人吃惊的是他们没有声张,只是怀疑自己看花了眼,默默准备第二年再看清楚。但到第二年9月分红时,大家压根没看见花名册。

公司监事赵碧华终于感到不对,跑去当地工商部门查,大吃一惊:2002-2004年,通过12份股权转让协议,持股会有205.02万股转让给了余林。但无论董事会还是持股会,对这12份协议毫不知情。

采访时,在林河有着30年工龄的一位老职工,指着12份协议的影印本说:“至少5份有明显破绽。我们2003年9月1日后才更名为‘四川林河实业集团’,但这几份2002年5月-2003年4月签的合同上,盖的就是集团章。”

而作为公司法人股东的持股会,实际上从未运转,保管持股会公章的正是余林。

余家军上位

事后看来,2001年财务总监葛一坤的下台,正是2016年3月股东会闹剧的发端,从而引发刘仕东、葛一坤、沙玛伍英三人“举事起义”,并遭遇种种“报复”。2002-2004年,余林通过12份不知真假的转让协议,拿到公司200多万股股权之后,并未止步。

转制时,新林镇政府持有的27万集体股,集团已于2014年回购。但余林又通过一纸协议,以每股0.5元的价格拿到手。这次的不同之处在于,协议上除了集团公章,还有刘仕东、葛一坤等元老的手写签名和手印。不过,这些人表示签名和手印都是假的。

算下来,除去余林10年前“转让”的200多万股,2014年事发时持股会还有400多万股未认购。刘仕东等人当时并未“举事”,他们私下找了几次余林,问能不能也买一些,结果每次都被搪塞。事情拖拖拉拉,过去将近一年。有一天刘仕东又跑去余林办公室谈认购,董事长正为儿子闹离婚的事烦躁,吼了句:“我把剩下的股买完了!”

后来双方打官司,大家才终于看到公司股权全貌:余林持股752.12万,成为集团第一大股东。最后那400多万股,即便当时公司资产已达8.3亿元,余林仍按公司资产272万元时,以每股0.5元的价格收入囊中。

原来,公司早已姓“余”。

按照刘仕东等人推演,15年前让弟媳张秀莉任财务总监,余林就已开始布局。控制住了钱袋子,无论接二连三的股权操作,还是分红、人事,他都处于主动地位。即便东窗事发,公安部门前来调查,他也能巧妙将公司流水、账目细则等掩盖。

而事实上,公司上下无处不是“余家军”。

林河集团下设商贸公司、硅业公司。商贸公司负责购买原材料,例如精煤、硅石等,负责人是余林的三弟余永祥。硅业公司生产硅产品,负责人是余林的儿子余忠。

据林河公司多位股东透露,现在商贸公司所购原材料,大多来自乐山嘉润硅材料公司。这家公司的两个股东,一个是余林的妻子罗光琼,一个是余林三兄弟余永祥的女婿刘勇。“他们高价买原料,比如精煤,每吨比市场价贵500~800元。”老财务总监葛一坤透露:“以前买原料,都是直接从原产地买。现在是嘉润从原产地低价买,我们再从嘉润高价进。”

除了“左手倒右手”敛财,余家军别有用处。

2014年最先跑去工商部门查股权的公司监事赵碧华,事后不久遭余林的一个亲兄弟暴打,理由是“讨债”。原来,十几年前赵碧华曾与余林合伙买车,结果汽车被盗,两人都亏了钱。至于当时两人都投了钱,还是余林给赵碧华垫资,现在众说纷纭,没有定论。但这十几年中,不但大家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,两位当事人也从没提及。

不料,赵碧华查股权后不久,余林一个兄弟就上门“讨债”,称当年赵还欠余2万元没还。为了息事宁人,赵碧华亲自拿了2万元送到余林家。不料,余林的兄弟又上门“讨利息”,出手打人。

值得一提的是,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,正是林河集团一路高歌猛进,从一个乡镇企业成为当地明星企业之时。在此期间,它甚至相继获得中国管理工作先进单位等称号。

刘葛沙起事

自2015年董事长余林与刘仕东等董事矛盾公开化,双方冲突不断。2016年3月,当刘仕东、葛一坤等在报纸上看到召开股东会进行董事会、监事会换届选举,自然明白矛头所指。

于是3月21日,距离股东会还有9天,三人先行发难,共推刘仕东召集和主持董事会,并向余林送去书面通知:鉴于目前公司管理混乱的局面,有必要及时召开董事会,时间是3月22日下午2点。三个人中,刘仕东职位最高——集团副总,转制前是电站副厂长;而葛一坤和沙玛伍英已退休多年。

第二天,余林没露面,但出席董事人数已超三分之二,根据公司章程,董事会如约召开。会议达成几项决议:罢免余林董事长职务,解除总经理职务;公章由人力资源部部长黎永梅保管;在报纸刊登声明,延期召开股东会。

如果这份决议合法,集团大权就落在刘、葛、沙三人董事会。后来,双方在某网络论坛打口水仗,有人称这场董事会是“刘副总造反”。

但3月30日,股东会却如期召开。一直没露面的余林亲自主持,对这三个人及其支持者进行了针锋相对的回应。

股东会是通过电视电话会议的形式,在公司峨边总部、乐山办事处、麻柳电站和金鹅电站同时召开。刘仕东去的是乐山会场。一进公司,他就觉出不寻常来。从前台到会议室,五六十个保安制服笔挺,或站或坐,神情肃杀。会议室座位几乎被保安坐满,小股东们站在门外。

与此同时,峨边会场也乱了起来,上百名民工堵住通往会议室的唯一楼梯,只有个别“被关照”的股东才能进入。一名侥幸混进会场的股东,被余林在公司当司机的舅子两巴掌推出去……

最终,这场由董事长主持,保安主要参加,民工维持秩序的股东会,通过了几项决议:罢免余林、刘仕东、葛一坤、沙玛伍英4人的董事职务;选举余林、余忠、张秀莉等5人为新董事;撤销3月22日董事会决议。

新董事会中,余忠是余林的儿子,张秀莉是他弟媳。如果这份决议合法,集团大权就落在余林家族。即便刘仕东等董事掌管公章也无济于事,因为余林很快就将公章挂失,补办新章。

这一幕幕就像哑剧,你来我往变化许多招式,全是试探和猜忌。

采访时,刘仕东反复提到股东会前接的一通电话,有人问他去哪个会场。结果家住乐山的余林,后来出现在92千米外的峨边。“我怀疑,他把车停在乐山和峨边之间,然后派人问我去哪边,他好再去另一边。”

后来,刘仕东一方与余林打官司,在法院上播放了一段视频,正是余林的舅子推一位股东出门,视频拍摄者是葛一坤在林河上班的女儿。不久,她在自己办公室门口,被余林的兄弟打成脑震荡和中度耳聋,住进医院。这一回,对方打人的理由是“为了省电关空调”。

公司里的乡村

说起来,脱胎于麻柳村白沙河畔一座小电站的林河集团,老职工大多来自周边农村,在公司里不是亲戚就是邻居,也不独单单有个“余家军”。比如张琼芳是刘仕东的妻子,而葛一坤父女都是股东。所以即便从乡镇企业转制成现代企业,有股东会、董事会、持股会,但内里还是乡土社会人情维系。

自2016年3月后,董事长余林就不再露面。最近两年,他一般每周去一趟公司,现在则是全不见踪影。但无论谁何时电话联系,他会以“很忙”或“正开会”为由拒绝沟通。即便不久前,峨边县委县政府一位领导想要协调争执双方矛盾,委派秘书通知余林过去开会,这位当地赫赫有名的亿万富豪也没有出席。

而被罢免董事之职的刘仕东,虽然还是集团副总,负责利润丰厚的水电业务,但似乎在事件彻底解决前跑去上班,也有些不太自然,只是公司偶尔有人打电话咨询些技术问题。

最近,刘的妻子张琼芳把经营了一段时间的咖啡牛排店也关掉了。在网上一篇“讨伐刘副总”的帖子里,这间咖啡店成了他们被攻击的一个靶子。被频频提及的另一靶子,是他们在当地运营的加油站。

同样是在这篇帖子的跟帖中,还有一些貌似小股东们发出的声音:“谁都不要再来说服我,我就想好好上我的班。”但上面的人博弈,谁能幸免?“好好上班”已经成为奢求,因为公司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。

——有人说这是因为那枚象征权力的公章,在旧章、新章的存废之间真假难辨;有人说其实钱早被移作他用。而几乎每年都有重大项目立项的林河集团,这两年没有上马一个新项目。

再回顾,乡镇企业应时代大势而生,应时代巨变而变。从宏观角度,麻柳电厂变成林河集团,一段历史佳话便就此终结。但从个体角度,如余林、刘仕东及众小股东,财富的膨胀、命运的波折才刚刚开始。

其实无论集体经济还是民营企业,人还是同样一群人。他们无非被时代裹挟,向前向后,既不关心从哪里来,也不思考未来在何方。少数有自主意识者,如张瑞敏之辈凤毛麟角。这桩乡镇企业转制后,难得被曝光的股权纠纷案,撕开了沉默大多数真实现状的一角。有听闻此案的某大学商学和法学教授,甚至要把将它整理成案例教授学生。更多精彩内容,请点击http://t.kanshangjie.com/r4

——但刘仕东还来不及关心自己在“历史上”的位置,他正热切而默默等待余林露面,坐下来谈一谈云山雾绕的股权事宜,想着来一次彻底归属确认。

截至发稿,余林没有回应《商界》记者的多次电话和短信采访要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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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道
古道2016-11-16 17:37:25
中国的法律就是个摆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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